落蓬正是一片黑暗……。
「……就拜托你了,幸运的老兵。」
怀中最后的同伴说完阖上眼,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。
我拿出身上的战斗小刀,将最后的同伴的头发割下数根,放入怀中金属制的方形盒中。
盒中内早已迭满其他同伴的头发,他们都等待着被埋在大树下,在这个已经没有生机连根草都不易找着的世界中安稳沉睡。
我抬头仰望,青空早已经变成古典的名词,取而代之是如肮脏破布一整年不变的苍穹。
这样不见阳光的日子持续了多久,就像这场战争的开端与原因一样,已经记没办法清晰地说出。
只知道那时是世界许多处冒出直冲天际的蕈菇云,空气被污染到必须带着防毒面罩,否则会被弥漫于空气中带有刺激中枢产生幻觉的毒素侵蚀。
将身体靠着断成两截的废墟墙上,虽然已经非常疲态而垂下肩膀,但自己仍旧抗拒着入眠。
当所有人事物都只能在记忆中寻找时,那种沉重是无法让人入眠的。可是眼皮就是却静静的顽强闭上,梦起昔日的种种……。
一切都开头是在春天,那年世界改变了。
…………
……
◇
一只纤细嫩白的手拉着我的袖子,用着忸怩的声音说着。
「健你知道吗?」
说话的是一起和我在孤儿院长大的青梅竹马──桩,由于我们抽中三天两夜的优惠旅行券,因此现在正在离孤儿院数十公里远的南方渡假胜地的山区。
「这地方传说只要能将头发埋在盛开花朵的大树下,就能……」
她话说到一半声音越来越小,于是我将自己从旅游手册上所知道的事情说出来。
「就能死后回到故乡,是吧?」
「不是……是啦,但不是啦。」
「……到底是还是不是呀?」
我摸不着头绪盯着她鹅蛋般漂亮的脸庞,她用着真受不了你的语气嘟起嘴。
「如果两个人的头发一起埋在盛开花的树下,在这里也代表着订婚的意思。我不是特定要告诉你喔!只是顺便将知道的说出来。」
「……小桩,如果小时候傲娇还会觉得很可爱,但如果年纪很大的话………」
「……」(<=脸色沉下,手指喀喀作响。)
「…………抱歉当我没说。」
小桩抡起手双眼发出血色红光,将拳头快速的从我耳朵旁划过,风压透过耳膜传来凶狠的索命声。
她的表情此刻就像地狱罗剎般令人不敢直视,连一旁游客都自动悄悄和我们拉开距离,甚至还有不小心瞄见一眼的小朋友因此嚎啕大哭。
一开始是打算要给她惊喜,然后顺势向她告白……。
这种对心脏不好的惊喜决绝非出自我本意,而是小桩所要求。
还记得以前她总会似有若无的拿着少女漫画来我房间,然后故意将告白那段剧情摊开后『不小心』放在我桌上。
要不就是趴在我床上玩女性向游戏,然后一边刻意抱怨着游戏内男生告白剧情,要我向女生告白时不要犯相同错误。
最后甚至鼓动孤儿院内年纪较小的孩童……。
然而实际做起来我却双脚发抖,震慑于小桩就像见到杀父仇人的神情。
由于一切的一切实在太害人,于是我只能避开她的双眼眼,同时另一只手放入口袋握着装有钻戒的铁盒:
「那妳头发给我。」
「哈?健就那么期待我死,然后回故乡?!」
「哦……妳刚才不是说除了回故乡还有订婚的涵义,所以……」
我顺势将铁盒拿出来,小桩一见到瞪大了眼……等等,她好像不是看着盒子,而是掠过我的肩膀看向后方。
我顺着视线转身,看到远处山下的都市正被蕈菇云以及爆炸的暖黄色光芒所垄罩。
在意识明白到那是致命的核导弹引爆时,地面因为导弹爆炸而引发规模不算小的有感地震,同一时间山像是哀号的嗡嗡作响。
伴随哀号声山上先是滚下细小砂石,紧接着砂石带动巨石开始滑落,最终整个山坡都产生走位。
虽然在一看到砂石滚落的情况后,我已经拉着小桩拨开还不知道将发生山崩的旅客奔跑,但是速度还是不够逃离范围。
泥流与山坡走位将我们冲向山的悬崖,我紧紧握着小桩冒冷汗而湿淋淋的手,终于被泥流推挤而滑行的身体在悬崖旁停住。
不过踏实停在崖上的只有我一个人,小桩紧握我的手身体却悬在崖外。
由于事发突然,大部分的人都掩埋在泥流中,虽然偶尔还能听见微弱的求救声,但现场已经没有人可以帮助我们。
小桩冷静仰起留着泪水的脸颊,一边将怀中的物体抛到我身边。
「这是我和健的头发,偷偷做的喔,可以一起埋在开花的大树下吗?」
「笨蛋,有什么不可以的呢?总之先上来……」
然而我们紧握的手由于汗水逐渐分开。小桩和我已经知晓无人援助下最后的结局,但她仍旧微笑着:
「院内的弟妹们就拜托你啰。还有呀……我喜欢………!」
小桩话没有说完,湿润的手便和我的手分离,身体以飞快速度从崖上往下坠落。
我抓起小桩抛给我的头发放入铁盒中,一边起身哭丧着脸想要找寻通往崖下的道路。
然而只踏出不到几步,另一头方向的都市也冒出蕈菇状云朵,紧接着大地再次摇晃,我被突然其来的泥石流砸重头而失去意识。
…………
……
周围的声音非常吵杂,同时伴随浓浓的消毒水味道。
我睁开眼没有看见屋顶而直接瞧见乌云,四周墙壁也几乎已经倒塌,只剩下勉强可辨别的残骸。
「你总算醒啦!」
拿着药单巡逻的护士对着坐起身的我打招呼,她走上来问了一些有关我身体的状况,然后一一在纸上打勾。
印象中这些原本应该是医生做的工作。护士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,将纸上的报表填完后说着:
「医生都被征招去当兵了,所以这些工作只能落到我们头上……话说你还真幸运,整座山都被埋了只有你活了下来……。有家人同行吗?」
「……有。」
「啊!对不起,不是故意要那么说的……」
护士拼命低头道歉,不过却没办法阻止脑海拨放小桩的身影。
我想起小桩最后交给我的头发,于是想要将它连同铁盒带回北庄,然后在大树盛开花朵的时候埋入地下。
「……妳有看到我的铁盒吗?」我问。
「铁盒?等等,我去问问……」
由于病患非常多,因此在病床不够的情况多数人直接躺在地上,护士怕踏着人举步维艰的离开。
倒在地上的病人,身上皮肤大部分有辐射烧伤的痕迹,但有更多人手脚是被绳子绑住但仍持续发狂大叫。
我感到纳闷的仔细观察病患,那些发狂者每位都露出非常愉悦的表情,就好像被绳子绑住可以使他们兴奋一般。
就在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时,突然天空掠过发出噪音的飞机,将一团群飞的雁子打散。
被打散的燕子并没有迅速集结,牠们就好像失去天生对于顺着地磁汇聚的敏感度,四处乱窜最后分裂成数团朝不同方向飞去。
……这世界总感觉有些事物在异变。
「找到了,这就是你要的铁盒吧?」
不知何时回来的护士拍着我的肩膀。
虽然铁盒沾上许多泥巴,但是从里面装有钻戒、头发来看,确实是我所持有的盒子──再来就是回到家乡家牠埋入土中。
「谢谢。护士小姐,妳知道北庄离这有多远吗?」
「北庄……大概在这的北方相距有五十公里远吧。」
「先前在山上离北庄也就二十公里的范围,怎么会……?」
「山下的都市还有邻近镇都毁了,所以将你往南送到这──虽然这家医院看起来也快毁了。」
护士打趣地看着周围无法挡风的墙壁,这让我不禁担心起回家的路是否还顺畅。
向护士打听附近可以乘坐的交通工具后,我离开医院先到当铺将钻戒典当,然后用少到可怜的钱买了张火车票。
火车站大厅内挤满民众,他们七嘴八舌说着国家开战的事情,以及有关战争现况的小道消息。
但国家胜败对于我来说不是那么重要,我只想要回到本庄照顾弟妹,回到装满回忆有着与小桩一起生活的孤儿院。
没多久火车响起进站的广播,所有人纷纷靠往月台边准备上车,然而当火车门一打开时,立刻从车厢内涌出许多手持步枪的士兵。
士兵们将步枪对准我们旅客,让现场陷入一片恐慌。
其中一位官阶最高的指挥官用手枪对空鸣枪,要现场安静后吼着:
「你们现在全部强制入伍!」
「……」
现场无处可逃,连门口都被士兵给占据。民众中有一位头发染成金发的男子,嚣张叫嚣:
「这是民主国家,谁敢揽我……!」
碰!
男子话还没有说完,便已经被长官用手枪给击毙,男子如泄气的皮球倒卧在血泊中。
看见电影才会上演的血腥画面后,所有人逐渐安静下来,任由长官安排编入部队中。
这就是战争时所谓的拉夫?强制将人拉去部队内补充兵源──就算只是一位想回家的旅人。
我们部队是往南方走,朝着远离北庄的方向不停迈进。
由于武器有限,因此每人只被分配到一部份的装备,像我甚至被分配到毫无战斗力可言的防毒面罩,以及一张地图与指南针。
我实在不明白地图的战斗力……而且指南针似乎也损坏了,指针不断旋转跳动,从没有稳定下来指向特定方位。
火车不分昼夜前进,车厢内渐渐弥漫着沉默,同时窗外也飘进一种非常隐匿难以察觉的香味。
当下为了测试防毒面罩的性能,于是我将它戴上,没多久车厢内的排长似乎也闻到相同味道。
他嗅嗅鼻子,转头想要找出味道来源:
「是从哪飘来的……」
就在他话刚说完,有位手持步枪的士兵突然无由来对着空气大叫:
「我要杀了妳~~~!」
紧接着士兵扣下手中步枪的板机,同时就像感染病一样,车厢内其他士兵以及隔壁车厢都发出吶吼与枪响。
我趴在地上躲子弹,至于来不及闪避的排长则是被子弹贯穿胸口,血流无助的死去,很快车厢内血流成河。
躲在尸体堆的我很快发现,那些发疯的人眼睛正翻着白眼,就犹如医院内所看到大多数被绑住的病患。
等所待的车厢内人几乎都伤重不治,那些陷入疯狂的人便开始用手抓着自己的脖子,就好像试着呼吸空气却怎么也吸不着,最后脸部缺氧发青倒在地上。
我茫然看着空荡的车厢,突然车厢间车门被打开。
带着防毒面罩的军官一开门便大声说着:
「空气内有神经毒,快戴上防毒面…………只剩你一个人吗?」
「……」
军官扫视车厢内士兵的军阶缓缓开口。
「依据战地法,同部队中长官死去时由第二顺位递补。现在排长、班长都阵亡,因此你官阶升为排长。你还真是幸运的小子。」
「……」
如果真的幸运,那么我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北庄家乡了……。
因为火车驾驶员也受到毒害而死亡,火车因此停驶在路途中,我们走下火车沿着铁轨走了数天数夜。
途中不时遭遇敌人袭击,最后终于抵达战壕。
在战壕的日子,我遇到了许多一样想回家的同伴,不过他们却总是一一在眼前消逝。
上一刻还谈天说地聊着家乡景色,途中我因为要去拿食物而暂时离开,没想到此时却有炮弹落下,等回到原处找同伴却发现他们早已尸骨无存。
要不就是走去拿数公尺外的餐具,因此躲过喷火器射出的火舌烧伤。
同伴与长官一一死去,也由于战地法官阶因此一路由排长逐渐升到连长。最后自己被冠上『幸运的老兵』、『不死的男人』之类的称呼。
然而失去互相理解的同伴真称得上是幸运的吗……?
有次逮到机会,我悄悄脱离战区想要回到北庄,却在路上遇到另一团的长官,当下原以为会因为擅自脱离战场被枪决,没想到却听见悲惨的消息。
那位洋溢知识气息,在听到我处境后悄悄让我与同乡的五位士兵离队的白发营长,他所率领的整营军队被歼灭。
然后我继承他变成只有五位部下的营长。
无法如愿回到家乡真的算是『幸运的老兵』吗?
战争持续许久,在镜中的我逐渐有着白发,手上也已满是皱纹,气候呼应似的如脏布般越来越黑暗。
周围的花不再开,树不再绿,动物鸟鸣西进神经毒气逐渐绝迹。
等明白到地球磁场进行反转而使指南针无法辨别北庄方位时,部队早已经失去后援补给孤立无援。
许久没有从营账出来的司令官,等发现时他早已自尽死亡许久;原以为一直进行对峙的的敌军营地,原来早已经人去楼空。
我们所对峙得不是敌人,而是自己胆怯的内心,以及不敢离开安全范围的封闭心态,但我们伫立的脚步却没办法让世界转变停下。
生态系已经完全改变了,世界没有阳光而无法再进行农耕。
辐射导致的变种人,因为缺乏身为人的自觉,开始拿起武器互相捕食,同时也捕食起残存的人类。
我带领着仅剩的同伴,说着有关将头发埋入盛开花朵大树下的传说,它在一片荒凉世界犹如浮木般,我们踏上寻找花朵的旅途。
然后……
……
所谓的幸运老兵,就是当所有朋友至亲都离去,而自己还留着……因为如此就没有人可以知道自己的不幸以及寂寞。
◇
滴答。
……听到金属撞击声我从梦中惊醒。
然后猛然传来一阵强烈噪音,身体没来的及趴下掩蔽,直接被落地的榴弹冲击波轰飞推挤撞到墙角。
迎面撞击地板的脸颊,从肌肤上感觉到身体淌出的湿润鲜红,以及沉重令人向往的黑色睡意。
这样恶梦终于能结束了吗?这梦实在太长了……。
突然一阵莫名的风吹来,风中伴随着一种甜甜香气,味道像极家乡中春天到来时总会盛开的花,那时我总会伙着朋友、院内的弟妹或者小桩……。
我睁开疲惫的眼,顺着风的反向望去,那有着许多手持步枪的敌人,但远处更有着一株正在盛开花的大树。
大树在风中摇曳的就像在对我招手说『这就是你的家乡,你忘了吗?』,飘落的花朵像是不断鼓掌的拉拉队喊着站起来,而树旁似乎有个人。
那个身影……。
敌人开始用枪枝射杀在场的尸体,好确实地将他们杀死后享用……
我奋力的用双手撑起身体,同时发现脸上的防毒面罩已经破了大洞,于是干脆将面罩脱下扔到一旁,拿起沉甸甸的枪枝用尽全力向那棵树奔跑。
敌人发现还活着的我,开始用步枪射击──这让我想起好久好久以前身边满是同伴时的好几场战斗。
同伴是否会笑我太傻呢?明明可以安稳地倒在那死去……不,不会笑我的!身上可是有着他们死前托我放在大树下的遗物呢。
子弹无情的从敌人那快速击发,丝毫没有闪躲的空间,但……我可是一位老兵!
我冲刺着,避开子弹密集的地方。
然后我斑驳的头盔被打飞……。
手上生锈的步枪随着手臂一起掉落在后头……。
身体多余的污垢从千疮百孔的弹孔溢出……。
但是……开着花儿的大树却始终没有缩短距离。
「就让你们见识所谓幸运的老兵~~~~!!」我近乎哭诉的吼着。
突然间……世界变了调……。
原本一直灰蒙蒙的天空变得好明亮,春天般多彩的生机充满大地,同时有个人正站在我眼前几步的距离。
我看呆的站着原地,踌躇许久无法踏出任何步伐,但身旁不知何时出现的好多好多同伴,他们轻轻发笑说着:
「我们回到家乡了。」「谢谢你呀。」「……别让她等太久呢。」
然后他们将我用力推往那个人面前。
她用印象中那轻快顽皮的语气,一边任由微风摇曳着长发。
「我一直跟着你喔。」
「……………」
是幻觉吗?
因为吸到周围的空气产生的妄想吗……?
「怎么啦?为什么不说话呢?」她伸长脖子贴到我的眼前歪头问着。
「……」
她的轮廓透过含泪的双眼显得模糊摇摆着……。
幻觉与否或许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。
我用尽全身力气,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。
这次,不会再轻易放开了。
「怎么了吗?健。」
她声音轻柔,担心的抚拍着我那因承受过重的年龄而弯曲的背。
而我,就只是,轻轻地摇摇头。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………………只是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。」
…………
……
落蓬正是一片黑暗,将向下,更下,将我们轻轻地覆盖──郑愁予<右边的人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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